海上春泥-《此生此世,唯爱不悔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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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隔着牢笼,息宁月不住颤抖着,死死瞪向段渠,嘴唇都咬出了鲜血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段渠俊秀的一张脸惨白如纸,无数难以言喻的情感闪过眸中,悲痛、愧疚、无力……却被身后一声娇呼倏然唤醒:

    “夫君,奶奶晕倒了!”

    (六)

    昏暗的地牢里,息宁月脱下了那身艳丽的红袍,换上了灰扑扑的囚服,披头散发着,脸色苍白。

    牢门吱呀一声开了,木然抬头望去,竟是一袭青衫的段渠。

    息宁月眨了眨眼,眸如死灰。

    段渠尽量抑住紊乱的呼吸,声音却还是抖得不像话:“阿宁,我……来看你了。”

    息宁月长睫微颤,脸上却依旧是面无表情,似一口枯井。

    段渠喉头滚动下,一步步走近息宁月,涩声开口:“你放心,我……我会救你出去的。”

    那个纤秀的身子听到这才终是有了反应,却是一点点抬起头,漆黑的眼眸望向段渠,四目相接了许久,最终笑了——

    “段渠,我果然很好骗是不是?”

    刚关进地牢不久,琴贞就来了一趟,却是隔着铁栏不敢进来,只在外头细声细气地说话,委婉地告知了她与那帮兄弟的命运。

    原来是很久以前在东赤的一次海上拦劫,他们劫了一艘擅闯禁区的官船,还狠狠教训了那飞扬跋扈的贪官一番,却并未伤人性命,岂料是放虎归山。

    那贪官回去后怀恨在心,等到品级一升再升后,终于抓住机会向上头请旨剿匪,却不知从哪打探到段家与息宁月的关系,这才布下了这场局,不费一兵一卒,擒贼又擒王,既解了气,又为朝廷立下了大功。

    他在府上设宴款待段家老小,段渠当仁不让地居于首座,这其中的交易可想而知,而等待他们这群海盗的,却是即日问斩的消息。

    琴贞最后对她嘤嘤哭诉道:“姐姐,你别怪夫君,他也是身不由己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说好笑不好笑,我为什么要怪你?”地牢里,息宁月望着段渠笑,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,“你和我,又有何干系?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,段渠整张脸都煞白了,息宁月却仍在笑,笑得眼眸染了凄色:

    “身不由己?你如果想要我的命直说就是了,何必连累别人?你段家七十六口人的命是命,我东赤那帮弟兄的命就不是命?你可知他们的妻儿还在海边等待,却再也等不回他们了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“妻儿”,息宁月忽然想到了什么,伸手抚向腹部,如暗夜里的幽灵般,对着段渠吃吃一笑,乱发下的脸颊惨白不堪,声似鬼魅:

    “你大抵不知道罢,我腹中的孩儿已有四个月了,可他却再没机会出生了,因为他的父亲,他一眼都不曾见过的父亲,亲手将他推入了地狱……”

    饱含凄凉的话还未说完,段渠已是脸色大变,身子颤抖着,脚步踉跄间上前就要搂住息宁月,却被她厌恶地闪身一避,不防抱了个空,一袭青衫跌跪在地,血红了双眼。

    “阿宁,阿宁……”段渠像再也支撑不住,指甲死死扣入地面,从喉咙里传出一声声压抑的痛呼,滚烫的泪水重重砸下,胸膛起伏间,似是痛彻至了极点。

    息宁月却只望着段渠笑,倚在昏暗的角落里,笑得残忍至极。

    她看见段渠嘶声恸哭,泪水划过白皙的面颊,竟带出一道浅浅的鞭痕,不由一怔——

    是那一日她策马离开段家,在追出来的他身上留下的印记。

    心头一动,息宁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,轻轻触碰上了段渠的眼角。

    青衫一颤,段渠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息宁月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:

    “我那时真傻,一心想让你摆脱毒誓,却没有想过你随口说的话哪能当真……不过也好,下辈子也带上这个印记吧。”

    段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连挪几步挨近息宁月,激动地正要开口,息宁月却已接着道。

    “这样我就能认出来,远远避开,再也不要遇见你。”

    如遭五雷,段渠震在了原地,遍体生寒。

    那语调不轻不重,飘飘渺渺的,却像有一万根针,密密麻麻地刺入他心间,叫他肝肠寸断。

    这一定是他一生中听过的最残忍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如果还有下辈子,她再也不要遇见他。

    (七)

    刑期定在十二月,息宁月靠着墙,夜深人静时,忽然想起段渠曾经教她唱的岁历歌。

    那些依稀可辨的回忆中,他揽她在怀里,哼出的旋律久久长长,每一个月份唱出来都是一口醉人芬芳,她学得痴迷不已,却独独不愿唱十二月。

    她看着他的眼睛,认真地摇头,她说,十二月太哀伤,他们不要唱十二月。

    他笑她迷信,还是哼出了那段旋律,风里飘荡着——

    十二月,岁更始,可长歌可醉饮,唯不可离去。

    旋律入了耳,上了心,即使如何想要忘却,却始终记得清晰。

    月光透过天窗投射进来,阴寒的地牢里,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下,息宁月竟不由轻声哼出了这首岁历歌。

    哼到十二月时,她喉头有些更咽,竟再也唱不下去了,却就在这时,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接着她唱了下去,温柔得似在梦里。

    息宁月蓦然站起,牢门打开,月光下走出一道身影,青衫落拓,眉目如画。

    空气中传来似有若无的绮香,丝丝缕缕钻进她的心房,意识渐渐模糊起来,摇摇欲坠间,息宁月只以为自己当真身在梦中……

    既然是梦,那便什么也顾不上了,她抓住眼前人的衣袖,委屈得像个孩子,眼泪大颗大颗落下,全无平日半点威风,是将最脆弱的一面彻底显露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夫君,我想不通,你为何要娶别人?你为何要设计害我?你原来在海上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?你怎么忍心骗我,我想不通……”

    颠三倒四的嘤咛中,昔日叱咤风云的海上霸主此时就像个无助的孩子,头一回露出那样凄惶无助的模样,看得段渠心如刀割。

    他强忍住热泪上前,一把将意识模糊的息宁月拥入怀中,紧紧得再不愿松手。

    袖口的绮罗香弥漫在空气中,愈发浓烈,守在门口的俏儿事先服过解药,此刻不住在心中祈祷着一切顺利,保佑她苦命的夫人平平安安……

    段渠搂着息宁月,在她耳边柔声哄着:“阿宁,我的好阿宁,睡一觉就没事了……不会有十二月,我不会让你离去,绝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像做了好长的一场梦,昏昏沉沉中,息宁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竟发现朗月繁星下,自己已身在白塔的背上,大风吹过她的长发,身后是山下的牢衙,火把通天,兵甲声急。

    她脑中乱作一团,只听到白塔嘴中不停念叨着:

    “别回头,别回头,阿宁我会带你回东赤,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……”

    头越来越重,她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,想不起今夕何夕,只是回头望去的那一眼,混乱喧嚣中,大火突然蹿起,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,火光瞬间照亮了整片夜空,灼得她眼眸一片赤红。

    她忽然慌得不行,脑中却混沌不清,只能按住心口,死死地抓住白塔,语无伦次:

    “好痛,白塔,为什么,为什么这里好痛……”

    痛得呼吸不过来,像有什么抽离出了她的生命,一分一毫,融入火光映照的半边天中,随风消散,再也拼凑不完整。

    (八)

    万里无云,海鸥掠飞,无边无际的海面波澜壮阔。

    这是海上鹰之女息宁渠的三岁生辰,所有海船长声鸣笛,欢喜热闹。

    息宁月牵着女儿站在高台上,望着下面的庆宴,红袍烈烈,威风凛凛。

    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昂首望向她,她扬眉一笑,把手边女儿径直向下一抛,引得众人齐齐惊呼,她却笑得爽朗:

    “去吧,去找你干爹玩!”

    人群中的白塔身形似风,一把接住吓傻了的息宁渠,仰头冲那身红袍大吼:“你就缺德吧阿宁,早晚有一天渠儿不认你,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!”

    息宁月拍掌大笑:“那我可等着呢,若连这点胆识都没有,怎配做我海上鹰的女儿?只是某人可别打歪主意,提前把我家闺女拐走就好!”

    满船笑声四起,愉悦的氛围荡漾在海上,水面波光粼粼,映照着蓝天白云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中,又是一年春天。

    息宁月在三年前生了场大病,醒来后便忘记了许多事情,她最觉不可思议的是,她竟然嫁了人,还怀了孕,像是从天而降的大意外,惊得她合不拢嘴,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白塔告诉她,她的丈夫在一次海难中殒身,她悲伤过度,一病不起,许是病中烧糊涂了,什么也不记得了。

    她听着听着,白塔的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,脸上明明带着笑,却又哀伤莫名。

    忘记也好,忘记就没有痛苦,就能开始新的人生……

    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未了,推了一把白塔,促狭一笑:“我还以为我会嫁给你呢,我可记得你以前说喜欢我来着……”

    白塔拿开她的手,哭笑不得,转过身却捂住了眼睛,像是被阳光刺到了。

    孩子生下来后,认了白塔做干爹,息宁月曾问过他,为什么要给女儿取名叫息宁渠?她觉得不好听,一点也不爽利。

    白塔抱着那时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,笑道:“问渠哪得清如许,不是挺别致的名字吗?”

    息宁月哈哈大笑:“你几时变得这般文绉绉的?”顿了顿,她歪头细想:“好像在哪听过似的……”

    白塔心头狂跳,不可抑制地就要脱口而出,却到底忍住了,同船上被打好招呼的其他兄弟一样,绝口不再提那个人。

    那个他曾最瞧不起的人,一袭青衫,手无缚鸡之力,却在那个生死关头,给了他最大的震撼。

    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,段渠将昏迷的阿宁交到他手上时的神情,俊秀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,一字一句说得极其吃力,他说:“拜托你,好好照顾阿宁,照顾她腹中的孩儿……”

    白塔从没见过,一个人决然赴死的背影,能那样落拓,那样平静。

    而那些沉浸在岁月长河中的真相,将随着风的离去,长眠于地,永不会被人知晓。

    (九)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,段渠有多爱阿宁,爱那个海上一颦一笑,潇洒豪气,却会在他怀中悄悄红了脸的阿宁。

    他故意答应奶奶娶表妹,只是为了赶走她,因为那时已有风声传出,有他得罪不起的权贵,旁敲侧击,要他交出爱妻,“大义灭亲”。

    他思前想后,强忍悲痛,只得出此下策。

    他最了解她的性子,把话说开明明白白地劝她走,她是绝不会走的,若是知道他会因此获罪,或是奸人以他为胁,她说不定直接就自投罗网了。

    并且他知道她在段家过得不开心,她是属于东赤的海上鹰,他却自私地折断了她的翅膀,如今他只盼她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天地,不再为任何人所缚。

    于是他娶了表妹,“背叛”了她,看着她掏出休书,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段家大门。

    可天知道他有多么舍不得,他发疯似地追出去,快马赶上她,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,只能无力地说出一句:“我,我……来送你一程。”

    她抽了他一鞭,回去后他堂也不拜了,抱着酒坛喝得昏天暗地。

    本来就是一场戏,他没骗她,从头到尾他只爱她一人,心里从未容下过其他女子。

    他不让琴贞为他上药,那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印记,也许他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,只有这样,他才会保有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错觉,觉得她还在他身边,从不曾离开过。

    当意料中的登门问罪到来时,他并无畏惧,他放走她时就想过后果,他愿一力承担——

    只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
    不知琴贞关上房门和那梁大人说了些什么,出来时,梁大人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,没头没脑地说了句“孺子可教也。”

    等到那场局设下时,他才终于明白梁大人眼中的赞誉是为何意,一切都是琴贞出的主意,将他的私放说成欲擒故纵,并以他的名义献上妙计,只为一网打尽那帮东赤匪徒。

    事情发展到最后,已完全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,段家老小被请至一处别院,名为配合设局,实是软禁交易,直到成功捉到海上鹰及其同党为止。

    他痛不欲生,那日在看台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身红袍闯入法场,一路杀去,口中还高喊着:“夫君别怕,我来救你们了!”

    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冲出去了,却被身后的琴贞死死拉住,“想想奶奶,想想段家!”

    他看着她被困牢笼,直到那一刻才能挣脱看守的官兵,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。

    可他却只在她眼中看到恨意,刻骨的恨意,看得他心头大悸。

    他到底将一切都弄砸了,他是世上最没用的人,他对不住她,对不住他一直想悉心呵护的姑娘。

    十二月,岁更始,可长歌可醉饮,唯不可离去。

    她的刑期定在十二月,他握紧双拳,在心中立下血誓。

    他不会让她离去,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无法出生,他会让她忘记他,忘记所有的痛苦,重新开始一段美好的人生。

    纵然她的人生里再不会有他,她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,他也无怨无悔。

    他惟愿她好,惟愿她一辈子平安喜乐,做东赤最潇洒自由的海上鹰。

    他将她托付给了白塔,而自己则与换上囚服的俏儿将官兵全部吸引过去,洒满火油的地牢一点就燃,他在大火扬起的那一刻,问俏儿怕不怕。

    俏儿泪光闪烁地摇头:“只愿夫人海阔天空。”

    纷纷扰扰彻底湮灭在了那场滔天大火中,前尘往事消散如烟。

    一场大案就此盖棺,不了了之,只得宗册上寥寥数语:

    青州人士段渠劫狱,与东赤女匪烧死狱中,始成焦尸两具,不辨彼此。

    (十)

    阳春烟景,最是迷人。

    海上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。

    息宁月在房中收拾衣裳时,不知怎么翻出了一幅画像,画像有些年头了,画中人竟然是一身红袍的她。

    泛黄的画卷上,她手握长鞭,立于船头,侧面的轮廓是从未有过的柔和。

    捧着这幅不知何年何月的画像,她心头一动,似乎依稀听人说过,她逝去的丈夫很擅丹青。

    风拍窗棂,她望着画像许久,不知怎么,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模糊不清的记忆中,像是很久以前,也是一个午后,好像有人握着她的手,在铺陈开的宣纸上,一笔一划地写道——

    海上春常早,相思正一涯。

    美人宣柳

    梦里又回到韶华正好的那个春日,她们穿梭在桃花林间,笑声飞上长空,无忧无虑,一切都是春风暖阳里最美好的模样。

    那时年纪小,两只手指紧紧拉了勾,说好彼此要做一辈子的姐妹。

    ——《红颜手札·宣柳》

    (一)

    月色迷蒙,夜风中飘荡着一股熟悉的香味,越往院子里走,秦宣柳的脸色就越发难看。

    她从未想过有一天,自己会在这三更半夜,带着丫鬟们来“捉奸”,而对象还是她的夫君,跟她最好的姐妹。

    岳永宜,一想到这个名字,她如今心头就泛疼。

    她在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她,却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“回报”,所谓引狼入室,大抵说的就是她这种蠢人吧。

    冷风拂过秦宣柳的裙角,她提着灯放轻了脚步,走到窗下,正听到男子的低笑——

    “永宜小妹,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啊,怎会这般勾人?”

    “是我岳家传下来的‘西施香’,不知在冯相公心中,是这香好闻,还是宣柳的容貌更胜一筹呢?”

    男子走近了些,深深嗅了一口,笑得更加暧昧:“美人虽好,却哪及媚香勾人?那自然是……”

    窗下的秦宣柳再听不下去,一个眼神示意,丫鬟们立刻上前将门重重推开,好一对私会的鸳鸯,就这样暴露在了众人眼前!

    许是来得及时,这被撞破的二人还只在言语调情的阶段,衣饰都尚且完好,屋里并没有太不堪的场面,只是岳永宜身上那股媚香扑鼻而来,一如多年前,依旧魅力不减,令人深深着迷。

    秦宣柳气得浑身发抖:“不知廉耻,又用这媚香来惑人,岳永宜,你如何对得起我?!”

    月光照进昏暗的屋中,那冯郎脸色大变,却抓住秦宣柳的话头,慌乱解释道:“宣柳,是她,是她给我写信约我前来私会!都是这狐狸精用媚香勾人,我才会一时着了道,都是她在府中对我百般纠缠,否则我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给我闭嘴!”秦宣柳怒声斥道,一双眼睛骤然泛红,紧紧盯向屋中的岳永宜,咬牙切齿道:“我好心收留你在府上,你却勾搭我的男人,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?”

    冷风灌入屋内,冲淡了那股媚香,那道纤秀的身影站在月光中,面不改色,只是直视着秦宣柳,一字一句道:“多年姐妹,你该信我,我纵是害所有人也不会害你。”

    岳永宜的解释与那冯郎的恰好相反,写下书信相邀的人不是她,而是冯郎,她难以置信,却之所以会不动声色地前来赴约,不过是想借机试探一番,替好姐妹揪出这负心汉的真面目来。

    只是千算万算,没有算到他们的行迹会被府中下人发现,引得秦宣柳前来“捉奸”,她的计划被彻底打乱,什么都还没套出来,自己反被倒打一耙,成了如今这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局面。

    “我知自己有口难辩,但只要你信我,我便不惧任何人的非议,你若不信我,我今夜便收拾东西离开秦府,行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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